信号、句子、词

作者:时间:2010-06-06 02:37:42  来源:百度文库  阅读次数:1818次 ]

不少教科书把语言定义为一种交流方式。这个定义即使不错,也显然太宽泛了。我们也靠眼神交流,靠互相服务交流,甚至电也交流,空气也交流。要把语言理解为交流,就得指出这种交流方式和别的交流方式区别何在。德文词Verstaendigung多少提示出语言交流的特点,这个词和Verstand(理解)同族,指通过理解进行交流,通过交流获得理解,获得一致意见。

      世上的多种交流方式中,最接近语言的是动物的信号。Bloomfield在他的名著《语言论》中一上来就拿语言和动物信号(他称为the signal-like actions of animals)作了番比较。结论是语言具有大量的(内部)差别。[1]在我看,这显然没有深入到两者差别的实质。我们也将从语言和信号的比较着手,从这里摸索语言这种“交流方式”的特点。

      不过,我并不打算一上来先定义“语言”和“信号”。我就按照大家对这两个词的大致理解来使用它们,在必要的时候作一点界定。“信号”大致指大雁报警的鸣声,青蛙和鲸鱼求偶的鸣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等等。语言则指人的语言,或字词语言,Wortsprache。

      一方发出一个信号,另一方接受到这个信号,并作出相应的反应。语言有时也像是这样。这在命令句是最明显的,听到“开门”,我去开门,或拒绝去开门。“狼来了”“快跑啊”和大雁报警的鸣声作用差不多。

      行为主义语言学家大致把语言理解为信号,从信号-反应来分析语言。Bloomfield虽然区别信号和语言,但他像他那个时代的很多同行一样,大致把语言看作一种信号,一种更为复杂的信号,即“反应链的一部分”。[2]你说“把打火机给我拿过来”,你儿子就把打火机给你拿过来了。你也可以训练你的小狗,每次你喊“打火机”,它就把打火机给你叼过来。你的小狗不懂人类的语言,它把“打火机”这个声音当作信号来接受,对信号作出反应。马戏团以信号反应的方式训练马和狗,上台演出时却装得好像是在对它们说话,看马戏的孩子以为那儿的马和狗真的懂人话,惊诧不已。

      就简单的命令句说,似乎不大看得出语言和信号有什么区别。但说到陈述句,特别是比较复杂的陈述句,行为主义就为难了。 “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算是个什么信号呢?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解一个化学反应式,学生作出了什么反应呢?极端的行为主义者主张学生仍然在反应,只不过这种反应很复杂很细微,甚至也有人主张从体液的变化来测量这一类反应。

      我并不想否认,我听见或没听见老师讲化学方程式,我听懂了或没听懂,两者之间是有差别的。在我这方面,这种差别如果不见诸行为举止,也可能见诸表情体液等等的细微变化。不过这些和我们讨论的问题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我听见“请开门”不去开门而体液波动,这和去开门属于两类反应。你平时谈吐清楚,忽然在饭桌上前言不搭后语胡说起来,同桌的客人自然都会有反应,例如面面相觑,皱眉鼓唇,这种反应和听懂了你的话是两回事。除非哪位现代理论家一定要坚持,听人说话,听音乐,都是吸毒的一种变形,都是听个刺激。

      那么,一个语句和一个信号的差别在哪里呢?差别在于语句具有内部结构。字词语言里的一个句子可以分解为词,即可以分解为独立地具有意义的成分。而信号则不能。信号不是由更小的具有独立意义的单位组成的。

      但若信号的意义不从其成分而来,又从何处而来?信号是反应链中的一环,它的意义在于它连接其前的一环“刺激”和其后的一环反应。信号没有内部结构,它的意义当然只有从外部加以说明。这也可以是说,信号天然具有意义。我们原就把以意义方式作出反应叫作“信号反应”。

      我说:“请帮我把打火机拿过来”,这时我说了个句子;我也可能对我的爱犬说:“哒哒哒”,它就把我的打火机叼了过来。这个句子和这个信号这时能获得同样的效果,但二者起作用的方式却不一样。“请帮我把打火机拿过来”这句话可以分解为“帮”“我”“拿”“打火机”等独立的成分。当然,你也可以把“哒哒哒”这个信号分解成三个“哒”的声音,甚至进一步分解成辅音d和元音a。但“哒”、“d”、“a”这些声音本身没有意义,至少和“请帮我把打火机拿过来”的意思不相干。而“打火机”“拿过来”“我”这些词却显而易见和“请帮我把打火机拿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相干,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些词组成了这句话的意思,虽然究竟是怎么“组成”的,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其中藏着语言的全部奥妙。

    

    “独立地具有意义”解

    

      我们说词独立地具有意义。而这首先就得排除一个误解,仿佛词可以离开句子起作用。这种误解不像初看起来那么顺理成章。我们说一个人具有独立人格,不是说他可以生活在社会之外。我们说一个国家独立了,不是说它从此不需要国际社会了,而是说它不再必须附属于某一个国家或某一些国家,它可以自由地和这个国家结盟也可以和另一些国家结盟。词独立具有意义,说的是词是自由的造句单位,不必须粘附在一个特定的表达式里。

      有猛兽靠近的时候,守夜的雁发出某种鸣声,警告雁群。这和看守羊群的孩子喊“狼来了”差不多。但“狼来了”是由三个字组成的。这三个字都是自由的造句单位。“狼”这个词不仅出现在“狼来了”这句话里,而且也出现在“狼跑了”“打狼去”这些句子里,而且在这三个句子里“狼”指的都是同样的动物。“来”在“ 狼来了”和“妈妈来了”这两句话里指的是同样的行为--虽然“狼来了”和“妈妈来了”引起的反应大有出入。大雁的报警信号就无法分解为这样一些独立的单位。如果“狼”或“来”只能出现在“狼来了”这串声音里,或它们出现在别的声音组合里就有别的意思,那“狼”和“来”就不是单词,“狼来了”就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信号。所以Kenny在解释维特根斯坦时说:一个命题必须由部分组成,其部分必须能够在其它命题中出现。[3]英语kith只用在 kith and kin(亲戚)里,因此kith不是一个单词,“八格牙路”不能分解成单词,因此不是句人话。不过,这样的例子极少,按照同化的原则,我们不经意也会把 kith叫作一个词,把八格牙路叫作一句话。实际上我们的所有语句成分都是词[4],都具有独立的意义或特定的语法作用。

      所以,我们说词独立地具有意义,是说一个句子可以分解成一些单位,它们现在在这个句子里起作用,但同样也可以在那个句子里起作用。我们并不是说人类先造出了一些单词,然后用它们来造出句子,就像先烧出砖头然后来盖房子那样。

      语言学逻辑学上有一个古老的争论:句子在先还是词在先?中古语言学家倾向于认为词在先,基本的根据是句子是由词构成的。但这里引起误解的是“构成”这个概念。用砖头木柱盖房子是构成的一种范型。兔子是由心脑肝肺四足等等构成的,但不是先有了肝肺四足才有兔子,虽然神话传说中常用盖房子这种范型来理解身体的构成。浮生有限,事理无穷,我们大多数时候不得不通过简单的范型来理解;在需要加深理解的时候,我们却又必须防范简单范型的误导。

    

    最小意义单位

    

      从形式上说,句子和词是互相定义的,在这种形式意义上,词和句无所谓孰先孰后。这里本来有个问题要问,但由于问题的提法不妥当,争点就脱离了引起争论的事质,变成了纯形式的空转,成了鸡在先还是蛋在先那样的问题了。到了近代,这个古老的争论换了一种提法,一种试图重新和事质咬合的提法:句子和词,哪个是意义的基本单位?

      词是比句子更小的单位,如果词独立地具有意义,本来显然应该把词当作意义的基本单位。但人们想到,“我昨天下午”还不成个意思,只有“我昨天下午到了北京”或“我昨天下午见到了一个老朋友”之类才成个意思,于是好像又该把句子定义为意义的最小单位。可我们实在很难否认单个的词有意思、有意义——否则怎么会经常听到人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于是人们有时补足说:句子是完整表达意思的最小单位。但 “完整的意思”本身显然需要进一步考究。我们会说到一颗不完整的牙齿,但不会说到一个不完整的水坑。完整不完整是相对于某种形状或结构的范型而言的。什么是完整的意思的范型?或我们在什么情况下说意思不完整?一个人说了好半天,说了好多句子,可能还没说出个整意思来。也许我写了一整篇文章才把我的意思完整表达出来,你引用了其中的一个句子,我还说你断章取义。另一方面,一个词的意思也挺完整的。“圆圈”这个词的意思有什么不完整的?房子盖到一半,当然还不是一座完整的房子,但并不因此说砖头木柱不完整。王力先生就说:“我们普通也认词是有意义的;单词所有的意义…咱们似乎也该承认它是完整的。”[5]

      这里的困难来自两个方面。其一,“最小的意义单位”这个用语有点混乱。意义必须能够分解成较大较小的单位,才谈得上最大或最小。但意义是怎样分解成各种单位的呢?原则上,任何词的意义都是可以分解、分析的,但这里所谓“分析”,并不总是意谓把大体量的分解成小体量的,因而“最小的意义单位”这话就不能成立。奥斯丁指出,“意义的一部分”是个没着没落的用语,[6]“意义的单位”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所以,这里讲到的分解,不是针对意义,而只能针对具有意义的声音或拼写,说的其实是“能承载意义的最小声音单位”之类。

      其二,这里把句子的意思和语词的意思混为一谈了。问题不在于词义和句义哪个完整,而在于词义和句义不是性质相同的概念。这一点是我们关注的中心。说词是句子的基本单位,是从结构上着眼的,不等于说句子的意义由词的意义构成,一如汽车由发动机、方向盘、轮子等等组成,但汽车的功能却不是由发动机的功能等等构成。词的意义在于它能作为一个成分构成句子,而句子的意义在于它能编织在生活场景之中。词是我们进行交流的设施,而句子就是交流。

      所以,“句子和词哪个是具有意义的基本单位?”这个问题虽比“句子在先还是词在先?”这个问题的提法现代些,但仍然瞄错了方向。

      单词成句,维特根斯坦关于“石板”的讨论

      “他明天来”是一句话,“明天来”是一个词组,由“明天”和“来”两个词组成,“明天”又可以分解为“明”和“天”两个字。于是我们有了字、词、语、句四个不同的语言单位,后者比前者长,是由前者组成的。然而,句子一定是个比词更大的单位吗?你喊“狼!”,或者说“不!”这是个句子还是个词?是个省略句?一篇小说开头说“秋天。夜。胡同里一个人影。”这是三个句子吗?

      “来”读出来是一个音节,“他明天来”是四个音节,“来”写下来是一个方块,“他明天来”是四个,我们很难避免一种印象:句子是字词的倍数,是字词的延长,或者,一面延长一面又由于有机结合而有新的因素产生出来。

      我们很难否认,句子是由字词组成的。一双鞋是由左脚的鞋和右脚的鞋组成的,葱油饼是由面粉、葱花、油盐等组成的[7],我走到学校,行程是由一步一步组成的,又是由清华东路、双清路、城府路组成的。词是清华东路、双清路、城府路,句子是我去学校、你去公司、他去商场。双清路和走双清路去学校是不可比的,我到学校经过三条路,但谁会我到学校是双清路的三倍?家在城府路上,商场也在城府路上,他去商场只走城府路,就像一个词儿就成了一个句子,但城府路和只走城府路就买到了东西仍然是两会事儿。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探索》第二节设想了一种“原始语言”:建筑师傅A在用各种石料进行建筑,这些石料是:方石、柱石、板石和条石。他的助手B依照A需要石料的顺序把这些石料递给他。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使用一种由“方”、[8]“柱”、“板”和“条”这几个词组成的语言。A喊出这些词,B把石料递过来。在该书第十九节,维氏就此问道:在这个语言游戏里,“板”这声呼喊是一个句子还是一个词呢?两种回答都不妥当。从功能上说,这个师傅喊“板”和我们语言集体里的师傅 “拿给我一块板石”是一样的。但“拿给我一块板石”显然是个句子。为什么?因为在我们的语言里,有另外一些句子的可能性,例如“递给我一块板石”,“拿给他一块板石”,“拿两块板石来”。

      在我看,由“方”、“柱”、“板”、“条”这个声音组成的交流系统是一个信号系统,把它称作“语言”,立刻就会引起误解。固然我们可以在极广的意义下使用 “语言”,但这时须留意包括信号等等的广义的语言和狭义的语言即维特根斯坦自己有时标出Wortsprache(字词语言)有别,维特根斯坦不应该一上来就把这个交流系统称作由“方”、“柱”、“板”、“条”这四个“词”组成的语言,然后再来问“板”是个词还是个句子。那个师傅喊出的“板”既不是词也不是句子,因为它是不参与构成其它表达,不属于一个字词语言系统,而我们的语言里的“板石”,正如维特根斯坦自己指出的,也用在另外一些句子里,或至少可能用在另外一些句子里。无论我们把“板石!”看作“拿给我一块板石”的缩略抑或把“拿给我一块板石”看作“板石!”的扩展,都不能用同样的概念来理解那个师傅喊出的“板!”。你只走城府路就到了商店,但别人可以走城府路到好多别的地方去。那个师傅喊的“板!”却是这样一条路:它只连着他家和那个商店,和任何别的路都不通着。

      词之为单位,不同于句子之为单位。词是交通设施的一个单位,双清路、城府路、或一座桥梁,“句子”则是交流的单位。什么是一个交流单位,没有内在的标准,要看实际交流的场合而定,一个词,一句话,一段话,都可能是一个交流单位。把教科书里的标准句子视作基本的交流单位,不过是从语言学研究上的便利考虑。

      我们必须从类似的角度来理解“意义”。一个词的意义在于它作为整体交通设施中的一个特殊设施方便交通,而句子的意思就是一次次的交通本身。前面已经说到,句子的意思和词的意思不在于一个完整一个不完整,而在于它们是不同种类的“意思”。你说“壁立”,不是意思不完整,而是还没有交流。

    

    信号、囫囵语、语句

    

      信号是交流、交通,语言也是交流、交通。前一种交通,从甲点到乙点是一条路,从甲点到丙点是另一条路,哪条路和哪条路都不相干。后一种交通,则依靠一套交通设施,从甲点到乙点,从丙点到丁点,可能借用了同一段路,同一座桥梁,通过了同一个红绿灯。我们可以说,从甲点到乙点是由三段路、一座桥、一个红绿灯“ 组成”的。

      交通设施为交通的需求而设,虽然特定的设施方式会调整交通的需求。先于语言的交流方式已经具有意义,词是为交流的需要设置的,这些设施是在这种固有的意义的引导下形成的,唯当语词能够保障交流,它们作为设施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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